深夜故事 | 皮鞭的故事

在某个蚊虫叮咬的盛夏，安宁村又发生了不安生的事。

张家老爷不停地挥舞着手中的皮鞭，一个女人乱糟糟地卧在地板上强忍着疼痛，湿头发横七竖八地贴在她苍白而丑陋的脸上。

那女人不老，但年久失修的脸看起来竟五十有余，安宁村所有人都知道她从十五岁被张老爷带到这里至今已经三十余载。

张家老爷被那女人称为，早些时候还因为这个称谓，张家老爷被人抓起来严刑拷打过，由此，他更加憎恨躺在地上的女人。

他说她是个没皮没脸还没脑子的家伙，他也说，婆娘必须要打，江山都可以打出来，难道还打不出一个婆娘吗？

两根手指粗的鞭子被抬得老高，只听唰的一声扬在女人的后背上，顿时一条血红的印子就像突然盛开的玫瑰，绽放得如此美艳。

“放过我！”女人终于熬不过这酷刑带给她的伤痛，她爬过来，一双血手抓住了张家老爷的裤子，她仰着头苦苦哀求。

男人见不得女人哭兮兮的样子，心中怒火更胜，再加上那张饱经风霜，令他作呕的脸。

周围的人围城一团，没有人出来拦着谁，看热闹看了三十年，看累了就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没有人敢管张家老爷，当然也没有人心疼那女人。

女人名为仇秀因，，那时候张家老爷便一直带着她，。

张家老爷肯带那个样子并不出众的女人回家，是因为仇秀因说，她是烈士的家属，刚死了丈夫，无依无靠。

他们婚后不久，张家老爷才晓得仇秀因不是什么刚死了丈夫的寡妇，，这在战争时期不过是常有的事，也没怎么当回事。

一条崭新的裂痕在女人身上长出来，她失声惊叫，响彻山谷。

“你再喊，再喊我废了你！”张家老爷唾沫横飞，如果杀人无罪，那女人一定早早便没命了，哪用得着现在花些力气来教育。

女人闭口不言，不敢说半个违背男人的话。

仇秀因总是，男人是天，一个家要是连大老爷们都不在了还活着干啥，女人对男人只能服从，不能反抗。

多年后我听说她的这些话的时候，心中叹息她的愚昧，该。后来，我把这些罪责推到了封建残余的头上，心中好受许多。

女人拖着几乎要破碎的身子游荡在厨房里，烟囱口冒出一串串浓烟，烟雾里好像透着悲怆的红，都知道那个烟囱底下的女人在如何挣扎。

她的孩子是前几年才有的，八岁，叫张强。

“爹！”孩子高高兴兴爬到张家老爷的怀里，天真的脸庞，欣喜的笑容，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知道的只是要开饭了。

张家老爷乐呵呵地摸着老来得到的儿子的脑袋，当初仇秀因怀上的时候他就说过，如果是女孩子，生下来就弄死她。

这样的事在那个年代多得数不清，尤其是在农村，很多婴儿总会因为自己是女性被活活掐死，活活埋葬，甚至扔到河里淹死，总之，怎么爽怎么来。

因为女人的命生来卑贱，得不到任何尊重。

“强儿啊，今天先生教的功课可做了？”张家老爷慈爱地看着张强。

“爹，先生教的可简单了，我都会了！”

“哦？哈哈，我儿子就是厉害，随我，你记住，只有心狠手辣的男人才可以征服天下！”

“那什么是心狠手辣？”

“很简单，每个人在这里都长着一颗心脏”张家老爷指着孩子的左心房，“你就当你没长，你就赢了，不能因为别人的祈求、眼泪、难过而停止你正在做的事情，也不能婆婆妈妈总想着自己可以拯救全世界，这世界不是拯救的，记得，要征服。”

张家老爷的话时时在一个七岁孩子的脑海里重复、重复，年复一年，那些话像钉子一般固定了男孩的心脏，连跳动都要小心翼翼。

当年那个血腥的日子不过是安宁村的家常便饭，张家老爷还是鞭打着仇秀因，仇秀因还是默默忍受着一切。

仇秀因的眼睛因为哭泣，老年时瞎了，但她还是每天拄着拐杖在家里来来回回做着女人该做的事，张家老爷还是没日没夜地抽着烟，不帮忙做任何一件娘们儿该做的事情，也不让仇秀因插手任何大老爷们该做的事情。

年长后的张强常年在深圳打拼，1995年，突然收到她母亲过世的消息，享年67岁。

在他母亲的葬礼上，张强哭得不像个男人，他让母亲原谅他不孝。

张家老爷用手中的拐杖使劲敲打了张强的膝盖，他重重跪在地上，不解地看着父亲。

“他妈的，娘死了哭成这个熊样，老子当年教你的你都忘了？我不是说男人要心狠手辣，铁石心肠，你知道男人哭有多丢脸吗！”张家老爷大声呵斥，嘴角抽动着，狠狠给了张强几拐杖，张强就像当年仇秀因那般忍着。

“爸！”他声嘶力竭，“我记得您教我的，您让我割了自己的心，我像个石头一样活着，无情无欲，可这是我妈，她死了！您难道不伤心吗？”

“我张志刚这辈子，还她娘的没有伤心的事，从小爹就告诉我，男人不能有心，否则只能任人宰割。”

张家老爷拿着烟斗进了屋子，将跟随他多年的皮鞭，那条沾满仇秀因鲜血的皮鞭扔在了仇秀因的棺材里，他交代张强，好好葬了你妈。

缭绕升起的烟雾将张家老爷淹没，他大口大口地抽着烟斗，嘴里喃喃自语。

“你这婆娘，咋这么没出息，当年你为了活命不是可以在坟场待上几天几夜吗，不是可以出卖那些当官的吗，老子当时就该毙了你，可是你抓着我的手祈求我，看在肚子里孩子的份上放过你，我要是成全你，就得背负一辈子的骂名，可你十五岁就跟着我，我杀了你你怎么会放过我？”

张家老爷的嘴一张一合，不停说些什么，都是那些烟消云散的过往，忽然间他才觉得他的确是个男人，也是个懦夫。

烟斗里的烟叶越发少了，这几日没人为他准备这些，深凹进皮肤的眼睛变得茫然不知所措，快要掉光的牙齿狠狠咀嚼着最后一份苦难。

直到嚼出了一滴晶莹的咸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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